“打破规则”是时装界很喜欢用的一个短语。可是规则是谁定的?规则不正是时装的基础吗?毕竟时装不只是披在你身上的衣服。它是衣服在某一时刻的形态,是附着于其上的编码将其定义为超前的、当下的、入时的。而就像菜单那样,它往往被简化转译成某种漂亮玩意,“啪”一下盖在已有的成品之上,而不是倾注心血去琢磨,或真正去改变什么。时装的规则是由业界决定的:编辑、设计师、掏钱支持这一切的企业。因此,会去实打实地打破规则的人并不容易见到。时装是安于现状的。它在卖衣服,在赚钱。
然而,如果规则出了问题呢?人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心甘情愿地买衣服了,巨型集团看到它们的利润在下滑。设计师经过短短几季就逃离时装公司。许多品牌在奢侈品市场的波动中陷入恐慌,开始努力缩小伸展台和零售之间的距离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消费者提供产品,希望能怂恿她们疯狂扫货。往轻了说,时装业有一种普遍的忧虑情绪。
而衣服本身呢?本该是主角的它们,却在一场全面的狂飙突进中成了群众演员,笼罩在金融欺诈和设计师的争吵之中。所有价位的服装品牌都存在供过于求的情况,尤其是高端领域。泛滥的品牌和多如牛毛的时装季目不暇接地试图争抢人们的眼球(春夏、早秋、秋冬、早春,还有数不胜数的胶囊系列),以此为借口好源源不断地推出服饰产品。但是这些跟今天人们想穿的衣服究竟有多大关系?她们想要穿成什么样子,或想有什么感觉?现在是否软推销已经胜过硬推销?
至少有两个人对这些问题是在乎的。一个是设计师 Alessandro Michele,默默无闻地在 Gucci 工作了 12 年后,他在 2015 年 1 月被这个有 95 年历史的佛罗伦萨品牌聘为创意总监。在 3 个系列过后,这位 43 岁的意大利设计师已经重塑品牌,他收敛了 Gucci 的性感形象,开始探索它更浪漫的一面。另一位是 Demna Gvasalia,现年 35 岁,来自前苏联的格鲁吉亚,曾在 Maison Margiela 和 Louis Vuitton 工作,在不堪忍受时装业日益增加的需求后,他在 2014 年和一群在巴黎的同伴共同创办了 Vetements。半年前,他被任命为法国百年品牌 Balenciaga 的艺术总监,鉴于他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——和从幕后突然被推向前台的 Michele 类似——当时业界对这个消息大为震动。然而,他在 3 月为 Balenciaga 推出的首个系列获得了如潮的赞誉。
相对低的知名度是 Gvasalia 和 Michele 的一个明显共通点,在 15 个月以前你可能完全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,不过除了这一点,两人之间还有一些更深刻的关联。Gvasalia 的困惑跟 Michele 是相当一致的,后者说,在意外得到创意总监的职位前,他已经打算离开。此外,两人对待性别和作秀的态度也大有相似之处:他们都无视性别界限,至于伸展台,他们都将之用来展示衣服,而不是构建一场奇观。他们会频繁地、不断地谈论服装,而不是时尚;谈论现实;谈论如何让街头的女孩(或男孩)对他们的衣服产生兴趣,并最终穿上它们。
但是他们的设计却截然不同,Gvasalia 和 Michele 有着恰恰相反的美学观念。有着华贵装饰和刺绣的 Gucci 服饰仿佛家族传承的宝物;Vetements 则好像刚从垃圾袋里掏出来的一样,乱糟糟皱巴巴,有种刻意的奇形怪状感。Gvasalia 的 Balenciaga 在这个配方里又加入了第三种元素,致力于一种“高定态度”,关注服装的穿着方式以及它们和身体的关系。这其中包括了刺绣晚装裙、严谨的花呢正装搭配夸张的胸衣,以及充满曲线感的派克大衣和在大歌剧外套基础上改制的 Perfecto 式夹克。Balenciaga 和 Vetements 的服装都有着充满新意、令人振奋的结构。
甚至连标准的 T 恤都是这样,在 Vetements 的处理下被剪裁得很长,有硬质的袖子或高高的领口,就好像是反过来穿一样。还有一些衣服不是过小就是过大,穿在身上十分怪异。它们一般使用人工丝绒或尼龙等合成面料制成。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,Gucci 的衣服通常在廓型上十分简单(田径上装、单排扣休闲西装、蝴蝶结衬衫,展现了对 1970 年代风格的偏爱),复杂的是亮闪闪的表面,是无比繁复的细节:珠片,定制的提花面料,做成狮头形状的华贵纽扣或糖果色珍珠,围着貂皮的袖子。
然而,尽管作品天差地别,Gvasalia 和 Michele 的时装理念却是相互交织的。这种联系在于当下,在于两人共有的文化意识。人们能够认可两位设计师提出的美学,以及他们的衣服所呈现的“宇宙”,他们能够把它们当做一种归属的标志。在 Vetements 的秋冬系列发布会上,一群高中生年纪的时装爱好者聚集在巴黎 8 区的一座教堂,穿着 Vetements 和古着的混搭,模仿那些跟他们年龄相仿、在街上找来的模特的造型。伸展台和现实之间的边界,一时间很难找到。在米兰,穿着 Michele 的皮草边拖鞋、中国风外套和点缀着花草配饰的观众,比 Gucci 的模特还多。Montenapoleone 街上新装修的 Gucci 店一个礼拜下来每天都人头攒动,而且不只是时尚人士。Michele 正在招揽那些曾经对 Gucci 的纨绔风格不屑一顾的消费者,他们现在对这些工艺精美的夹克、有繁重刺绣的裙装、带花朵图案或蜜蜂刺绣的手袋心仪不已。“拿去。”在最近的 Gucci 男装发布会后台,Michele 指着即将展出的一排排 Gucci 服饰对我说,“当它就是你的。”
这正是这些衣服的诱人之处:Gvasalia 和 Michele 的设计并非是将某种轮廓强加在你身上,他们提出的是一些独立的、个人化的穿着选择。他们在给人穿衣服,而不是给他们“时尚”。这些系列本身包含了数不清的风格,可以用各种方式穿着。不存在潮流,没有既定的廓型,看不到鲜明的单一化主张。他们的作品推翻了此前占据主导地位的“total look”理念,也就是由设计师来提出一套从头到脚的完整装束(顺带一提,作为过去大约十年里的时装主流,这些“look”往往严格按照相应规范进行拍摄,放到杂志上,从而确保了一种单一的零售和营销形象)。Gvasalia 和 Michele 都把服装作为一种个体来考虑:一件出色的夹克,一条出色的裙子,一条漂亮的连衣裙,一双不错的鞋。他们在伸展台上把这些全都混到了一起,但其背后的设想是,它们可以拆分成独立的部分。Gvasalia 甚至就是因此而用了 Vetements 这个品牌名(它在法语里是“衣服”的意思)。“真的就是这样……就是关于服装。”他曾经这样告诉我。
他们的每一季服装变化并不大,这就又打破了一条规则:永无休止地改变,时装纯粹是通过让自己跟之前不一样来假装新意。Gvasalia 和 Michele 的衣服也许不是专门为了混淆季节而设计的,但也并不是不可以。他们对权威势力的最大挑衅在于,他们摒弃了在产业中根深蒂固的淘汰机制,挑战了时间的构成本身。
两人在思想层面提出的东西,正在影响其他设计师,影响他们的设计,进而也影响了我们的穿着观念。Gvasalia 和 Michele 的作品首先是让人兴奋的,因为它们意图从时装的狭隘泡泡里突破出去。两人的出品背后有一种实用主义。他们经常谈论“衣橱”,谈论“现实”,某种真实可信的东西,而不是什么时装架构。在秋冬发布会上,许多设计师似乎想要去反映人在真实生活中的穿着,而不是冰冷的、精心算计的“搭配”。这正是 Gvasalia 和 Michele 的影响。
这是一种博采众长的穿着方式,希望能每时每刻取悦所有人。它们关乎选择,关乎自由——一个 Michele 经常用的词。实际上,他们放弃了设计师对顾客原有的支配权,也就是设计师的特有眼光和品位决定了什么样的穿着是可以接受的,甚至是酷的。Gvasalia 和 Michele 毁掉的正是时装作为规则制定者的这个认知。
时装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:打破规则意味着将注意力放在服饰本身,而不是那些关于它们的旁枝末节。独立个体——顾客个体,服饰个体,一身个人化的、并非由一个时装设计师或一本时尚杂志独断的装束——即将获得巨大的成功。这正是时装业长期以来缺失的。Vetements 的系列目前只出到第五季,但 Gvasalia 已经在全世界拥有 100 多个零售点,店中的衣服经常断货。Gucci 的销量在 Michele 任期内超过了分析师预期,在 2015 年最后一季度增长 13.4%,达到 12 亿美元。
《Women’s Wear Daily》的传奇出版人 John Fairchild 曾在 1989 年假设,时装是通过一根金线悬于 6 名设计师身上的。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 6 个人身上。”Fairchild 在他的书《Chic Savages》中提出,“是他们告诉整个行业里的人如何迈出下一步。”现在影响业界的则已经不到 6 人。在 Gvasalia 的 Balenciaga 首秀 3 个小时后,在 Michele 启程返回罗马开始设计 Gucci 下一个系列的 2 个小时前,我们把两人凑到了一起。这是他们的首次相遇。
Alexander Fury:能促成你们的首次对谈很有趣,因为你们做的事情,从表面看有着如此直接的、巨大的差异。你们的美学是截然相反的,但你们之间又有许多潜藏着的相似之处。Alessandro,你跟我聊起过关于美的奇怪想法;Demna,你曾这样评价Vetements:“它很丑,这就是我们喜欢它的原因。”
(Gvasalia笑了)
Alessandro Michele:但丑就是美。不是吗?
Demna Gvasalia:我认为美存在于一切事物中,只要你去发现。我的意思是,说某个东西有古典美是很简单的事。大家都很清楚。你不需要去思考。
Michele:一种隐藏的美。我在米兰和 Miuccia (Prada)聊的时候,她跟我说了件很好笑但又很真实的事情。她对我说:“我刚进入时尚业的时候,一切都要是超美的,咄咄逼人、精雕细琢的美。然后我来了,带着这些丑女孩。连续很多年里,他们可是没少指责我。”
Gvasalia:直到他们开始领会。
Michele:对,直到他们领会。“对你就没那么难了。”她跟我说。因为现在不太一样了。不过我认为始终还是难的,因为当你要改变语言时,他们需要时间……
Gvasalia:去消化它。
Fury:我猜 Gvasalia 来到 Balenciaga 也是同样的情况。你们俩在 Balenciaga 和 Gucci 的工作,关注的是品牌出乎意料的那一面。它们从来都在那儿,但是没那么为人熟知。
Gvasalia:我想这是因为它是一个新故事。这也是为什么它让人振奋。你有一个基础,这是个很美好的平台,但是接着你需要做出一些新东西来,并能和已有的东西共处。
Michele:我认为还有一个原因是,每一个设计师对同一个品牌都会有不同的看法。我认为创造性的工作就是你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。就好比……我在考虑 Gucci 的时候,我会去寻找这个公司做过的最疯狂的东西。因为很多年下来,对我来说,Gucci 在某种意义上是平的,没有灵魂。但是在档案库里,你能发现很多怪诞的灵魂。他们创造了好多奇形怪状的作品。我觉得我的工作可以很简单,因为我们的历史里没有关于成衣的故事,所以我可以尽情去发明创造。我只需要关注旅行、手提包和皮革制品。我曾经很痴迷于“jet set”这个概念,说实话,我认为它已经不存在了。我不想去谈论一个已经完全死掉的东西。但是现在,我痴迷的是街头,和你一样,迷这个。
Gvasalia:因为这也是你看到的东西。
Michele:对。
Gvasalia:你看到的东西也都经过了你个人喜好的筛选。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,寻常的东西有着许多启发性的地方。实际上你可以在这上面做很多文章。用你看到的东西。
Fury:但这也是很有挑战的。你要怎样才能把寻常的东西变得有趣?
Gvasalia:还有就是激发人们欲望的、方便穿着的衣服,让他们说,“我需要那个东西。”我认为还有一点就是,不知道怎么回事……你做了一场秀,然后到商店里看,秀上的衣服有一半不在那里,这样做很没道理。我们需要一种坦承。
Fury:就传统而言,设计师为发布会做的东西很少放在商店里出售。它们的存在就是被拍成照片。对你们来说,确保在伸展台上的作品最终被大量生产出售,在你们的创作过程中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吗?
Michele:是的。现实对于我们的工作很重要。我认为时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被囚禁的,没有自由。我认为没有自由,只有规则,是不可能创造出一个新故事的。我是说,我在时装这行做了很多年了——但我是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设计产品、产品、产品,才得到这个认识的。这些规则毁掉了一切。还有市场,一个没有理念、灵魂、态度的产品。如果你不能给人们一个理念,让他们觉得自己归属一个群落……
Gvasalia:他们需要这个。
Michele:他们需要这个。
Gvasalia:我认为这正在发生。经过你做的这些事,我认为正在发生。而且是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。这是相当惊人的——一方面这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美德,因为一切都这么快。人需要归属。他们要认同自己,嗯,“我是其中的一份子。”对我来说在 Vetements 已经基本是这样,但是在 Balenciaga,建立这样的观念仍然是一个挑战。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承前启后的过程。
Michele:你的工作并非只是决定裙子的长度。谁在乎啊?我觉得现在没人在乎这个。我们已经见过所有长度的裙子……我觉得你必须拿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。现在最重要的是还要拿出一种真正的时装态度。因为人们希望你能提出一种理念,证明你可以创造出一种个人视角。你必须归属于一个有故事的品牌,因为显然一个品牌需要一种美学。但是还要提出自由的理念,因为当你走上街头,人是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的,不存在规则。
Gvasalia: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要买的东西。
Fury:我认为很有趣的一点是,你们都说到了态度。
Gvasalia:我认为这是十分关键的一点。当你看到一个人穿着 Gucci——你就知道她是个 Gucci 女人。太显眼了。
Fury:还有一个想法是,有时候一个穿着者可能——没有正确的态度。
Gvasalia:但它会让她有的,会让她有。我认为这也是她们想要的,因为她们想要那种态度、那个造型。那甚至可能是她们没有的。
Fury:Demna,你会不会觉得脚踩两只船的思考是很困难的,要同时具备 Vetements 的态度和 Balenciaga 的态度。
Gvasalia:这对我其实有所帮助。一开始我想,好吧,我会发疯的,就跟 Jeykll 和 Hyde 一样。我得承认,在那些夹在中间的瞬间——就像是洗冷水和热水澡。我会回去,忘了在 Balenciaga 的一天,这会让我耳目一新。对我来说,这在创作上是有帮助的。
Fury:有意思的是在你们的创作中,你们都推翻了潮流这个概念。潮流从很早之前就在消亡,但是时装界一直紧紧抓住它不放,以便于给各种各样的系列进行分类。这种分季的概念还有意义吗?
Gvasalia:你是说在气温上?(笑)这让人会有点困惑!我们在 6 月推出羽绒夹克——我不知道什么人会在 6 月买羽绒夹克,除非她们是时尚受害者。我认为这样是不行的。但是分季——连续性、持续性——是重要的。尤其是如果你要去重建或重新定义一个品牌的身份认同。这时候我认为的确是需要去大力打磨的。方法稍稍不一样,比如要更新鲜等。但是我认为是有必要的,这样就不会显得像是每隔 6 个月来一次设计练习。我认为在 1990 年代有很多品牌在那么做。我知道 Margiela 是这样的,每隔 6 个月一定要有一个新概念,否则就是不够强的。概念一定要够强,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Michele:那是另一个世界、另一个时代,如今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,顾客不一样。同一个规则不能重复用很长时间的,因为到最后市场会停止。我认为现在顾客已经准备好了,让他们自己来决定怎么混搭,不讲 total look 了。我认为这已经不新鲜了。
Gvasalia:因为人在寻找那种个体性。她们不想穿得像个广告照片一样,她们会选择。到头来可能她们还是(穿成那样),但那是她们的选择,她们决定了自己想如何显得出众。我们现在高度全球化了,一切都是唾手可得。我认为现在的人们有一种想跟别人不一样的愿望,这就是为什么个性化的问题变得格外重要。
Fury:你们的创作方式也是这样,对单件的衣物有着格外多的关注,而不是 total look。很大程度上只是要做出一件件精致珍贵的衣服。
Michele:对我来说不存在老的东西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如果一条裙子漂亮,那是很个人的,我认为这是永恒的。我认为我们还是有这样的想法,觉得自己有了一件漂亮的东西,但下一季可能就得扔到垃圾桶里去。
Gvasalia:这很可怕。
Michele:非常恐怖。
Gvasalia:而且很扯。
Michele:我不在乎是哪一季。有时候我更喜欢过了很多季以后的效果。
Gvasalia:通常如果你在每一季之间保持了连续性,你就不会有这个问题。在这个语境下,它还是有意义的。就好比说,“哦,这是去年夏天的 Prada。”如果你喜欢,那就是喜欢。你不在乎它是哪一季。比如我会在 Vetements 的所有衣服上标明是哪一季,销售的人一开始看到会说,“噢,你不能这么做,没人愿意穿一年前的东西。”不对,他们会穿的。事实上我觉得这甚至是一种附加价值。它是某种连续的东西,仍然挺好。
Fury:这似乎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念——跟他们接受你的衣服的样子一样。你有没有意识到,别人在从你提出的理念中汲取营养?你能看到时装在转变吗?
Michele:我觉得,当你工作的时候,你不会去想这类事情。但很显然,现在正在发生一些事情,我不知道是什么。
Gvasalia:我认为我们到来的时机正合适。同时,时装界也意识到需要重新思考。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冲击力,我不清楚。我认为真的去质疑这些东西,去问这些问题,会让整个产业产生演进。实际上我认为这才是冲击力所在。对分季、连续性等问题的质疑,我认为这是产生冲击力的地方。
Fury:就是你的作品在挑战这些理念,已经让人们也开始质疑。
Gvasalia:对我来说,我在设计一个系列的时候从来不想这些。
Michele:对,对。
Gvasalia:因为这样更自然。这是我认为正确的方式。这恰恰是不循规蹈矩,这是把事情做成。因为对我来说,这些规则无关紧要。我在试图发明别的规则,适合我们的。也许别人想要挪用它们,但也不一定总是能管用。你不能总是用同一个模式。
Michele:我认为这就是最佳的办法了:努力去找到一种事情正在发生的感觉。我只是说我,因为我在这一行是新人。我在自得其乐——我不会去想这些。但是,如果我在这一行待了足够久,我想我会觉得某种在改变的东西可以是表达你视角的一个好理由,而不是去抄袭。比如上一季我到处都能看到那种有点怪的装饰。但是时装的重点不是装饰(他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 Gucci 夹克的金属质感刺绣),时装的重点不是错误的尺码(指了指 Gvasalia 那件过大的外套,后者在一旁笑着)。你必须找到自己的语言,如果你去重复一些不是你的东西,不是你的语言,那就没有用。
Gvasalia:的确是这样。他们看到 Gucci 这样做挺好,于是我们也应该做。
Michele:到处是鸟、花!我没有打算放上鸟或者那种大自然,这纯粹是我,我的文化。我认为更多的是即将到来的东西。
Gvasalia:并且要知道这一点。我觉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,每一个人都知道,尤其是媒体。但是突然之间,某种东西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。这让一些人开始谈论,然后进一步炸开。
Fury:你们都谈到要从实体的衣服开始做起。这跟通常人们想象的设计师工作、画草图的样子有些不同。
Gvasalia:我都不记得我有多久不画图了。
Michele:我也是。
Gvasalia:我现在把想法写在 iPhone 里。因为我不会带着速写本。就是做笔记,提醒事项。例如:周一在 Balenciaga 的时候,一个像这样的领子。
Michele:是这样。
Gvasalia:我想的是衣服,非常立体的,没办法画出来。对我来说,我自始至终都是在谈雕塑——不过应该像是在雕琢中。还有,你需要看到动态的样子,我讨厌在工作的时候用假模特。我喜欢用真人,让她动起来。她穿着这身衣服能不能动?能不能开车?这些实际的问题。但是在移动的情况下会是怎样一个表现?诸如此类。我一向是从一件衣服开始的,然后去裁剪。我毁了太多衣服了。为了做出更多的衣服。
Fury:为什么你不跟造型师合作,我猜这也是个有趣的问题,因为这是另一个让你与众不同的地方。你是从来都不用他们吗,Alessandro?
Michele:我不知道。这就好比问,“你为什么不喝酒?”因为我不需要。因为这是一个过程。我没有一个跟我如此亲密的人,可以去分享这么多东西。倒不是说我不想要,或者我反对造型师这种职业。这就是我的故事,我不用(造型师)是因为我喜欢做发布会的造型。发布会对我来说就是做整个系列的造型。这关乎理念——我想用什么来展现我的理念。所以这是不可能翻译给另一个人听的。如果我需要一个颜色,我需要让你穿上什么东西,用另一种不同的方式。这是在我脑子里的,是一个构想。谁能有跟我一样的构想呢?如果能找到一个跟我分享这些的人,那我是很高兴的。因为分享是件美好的事。我爱分享,但我认为我对造型是十分着迷的。我会两条线同时入手——服装和造型。我不存在先服装,然后做造型这一说。我是两个一起考虑的。
Gvasalia:我觉得那样的造型——造型师进来,说,“好吧,就这姑娘!”——已经不适用于当下了,不再是那样了。
Michele:而且这就是你的工作!某种意义上!这完全是我的构想。
Gvasalia:我和 Lotta (Volkova,Vetements 和 Balenciaga 的造型师)合作的时候——她知道我知道什么,我要什么,这又变成了某种交流。我们关系很密切,我们非常了解对方,我们是朋友,不像是我雇佣她的那种关系。
Michele:这不是造型师——她是你的朋友。
Gvasalia:而且我喜欢她穿戴某些东西的方式。有点投射在我身上的意思,因为其实我很想穿着靴子来这里的!
Michele:这完全是另一码事,这是你的生活,这不是一个造型师。这就是我之前说的,一种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分享出去的念头。如果一个朋友启发了我——是的,有可能。这就是不一样的。这不是做造型,这是创造某种新的东西,有一股能量。
Gvasalia:对我来说,这更多的是分享——其实我能通过观看得到灵感。不只是 Lotta,还有我身边的其他女性……我不是从她们那里获得灵感,但是我喜欢她们把裙子拉上去的样子。这些部分不是我来做的,因为我是个男的,但是会给我一个想法。
Fury:然后你也触及过这个——性别模糊的理念,这跟你们两人的作品都有莫大的关系。
Gvasalia:性别流动性(gender fluidity)。
Fury:我痛恨那个词!
Gvasalia:史上最烂的词,听上去很恶俗。
Michele:但这是——我一直说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。这都是存在的东西,在我生活里。我能说什么呢?就是这个世界,就是已经存在的东西,我无法无视它们。我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,时装就希望待在自己的天地里,好像另一个世界。时装在……我不知道那是哪儿——巴黎 Faubourg 大道的橱窗前?我不知道。“时装”在哪儿?时装是你穿衣服的方式,你之为你的方式。再一次说这个词,态度。所以这个词,性别流动性,算是某种发明。因为这是我们的生活,我们大家都是这样。如果我们想要谈论我们的样子,时装就是你内心里各种不同的涵义。
Gvasalia:但它就在那儿,就那么平常。周四(Vetements)的发布会最后两个造型是相同的:一个是男的,一个是女的。我们的想法其实不是说——噢,我们来展示这衣服是男女都可以穿的。我们只是试了试,两个人都可以,效果好极了。
Michele:这不是耍把戏。
Gvasalia:绝对不是。而那个男孩,很喜欢那一身,她也是。我想说的是,今天(Balenciaga)的发布会要更困难!这些现在都是……平常的了。10 年、15 年前,这些都是不会发生的。那会是一种宣言,一种有意识的宣言,要把一条裙子穿在一个男人身上。如今就是这样一个社会。你想穿裙子?
Michele:我们真是在一个游乐场里——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。这是真正鲜活的。你会针对人展开思考。你再去考虑外面正在发生什么。我是说,我不是为了那些媒体文章而去做一双鞋的,永远不会。我会去想一个在夜店里的男人,在街上,或是我的一个朋友,这是一种非常实用主义的时装观。“时装”这个词,非常的……
Gvasalia:很不好把握,需要改变!
Michele:因为时装是衣服。有时候人们在时装的语境下谈论我,我的感觉是——我不想说“不舒服”,但我还是无法相信我身在“时装”里。
Gvasalia:对有些不在时装业内的人,我说我是干这一行的,我会觉得……(他耸耸肩,看得出来他觉得这个词很别扭,皱了皱眉头)一定要说出来吗?
Fury:这个词里装了太多的东西。收纳了太多来自外部的既有看法,有点精英主义的意思。
Gvasalia:不见得是对的。
Fury:但正如你说的,Alessandro——时装是某种橱窗里的东西。你不会穿时装,你是穿衣服。
Michele:我还会自我诱惑。我诱惑自己,因为某种意义上我觉得厌倦。
Fury:对时装?
Michele:我可以说我对曾作为时装界人士,彻底感到厌倦。我希望能诱惑我自己。因为我很清楚,我需要被诱惑。我在做的很多事情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顾客。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人,我在穿我做的东西,我在做我爱的事情。这是关于我们的,不是关于我。